种菜

教学楼前，紧挨着围墙，不知什么时候新垦了一块菜地。菜地很小很小，几乎可以将之笼在一只水袖里随意拎着走，所以，称之为袖珍菜地倒也是名副其实。

也许感觉向来迟钝，也许目不旁视、心无旁骛惯了，或者确实长了双缺少发现的眼睛，我突然感觉眼皮子底下似乎藏着块菜地的时候，围墙跟的草丛里已经长出了一小片异样的鲜绿。

鲜绿是小青菜们幼弱的嫩叶皴染的。

小青菜生长得实在太稠密，宛如一个眼里冒出来的，你拥我挤，层层叠叠，密密匝匝，一见之下，竟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。

然后便很觉得可笑：这菜种的，也太潦草、太随性了吧。

还有这菜地，地块如布丁不说，形状不规则不说，必须的、最最基本的平整呢？

是哪个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来种菜？而且，居然把菜种成这个熊样！

菜地的主人还真是两个吃饱了撑的九零后美女同事。

这天午饭后，两位美女一个提锹、一个拿铲从办公室出来兴致冲冲地往菜地走，我忽地来了灵感：“你们在那种的菜呀！”

“是呀！”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，眉梢飞扬着得意的神采，“没看出来吧？”

“还真没看出来……诶，你们怎么想起来种菜的？”

“怎么想起来的呀……”美女们想了一想，其中的一个咯咯咯咯笑了好几声，“吃饱了撑的呗！”

真会说话，笑死人不偿命吗？

两位美女一到菜地便即进入劳动状态：踩锹的高跟鞋，铲土的红酥手，立刻蹈之舞之起来。可惜土地实在太过干硬，又兼纵横着密生的绊根草，两位美女舞蹈了好一阵，菜地版图却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。

有人舞蹈，自然有人观赏。观赏者有且只有一位，就是我。从观赏的角度说，舞蹈者的舞姿实在不敢恭维，既不优美，也不专业。但舞蹈者的舞姿却深深地打动了观赏者的心，一个举手、一个投足都紧紧地牵动着观赏者的视线。

很显然，真正打动观赏者的不是美女的舞姿。

两位美女根本不懂种菜，她们甚至不会翻地、不知整畦。这并无夸张。诸如栽瓜种菜之类的农活，貌似没什么技术含量，做起来却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。就九零后而言，即便地道的农村娃，也多不谙此道，属于标准的门外汉。

但不谙种菜并未影响她们种菜，而且种得那么认真、专注，充满着激情和热情。她们翻地、铲土，动作那么悠然，神情那么悠闲，连额头飞扬蹦跳的刘海都洋溢着十二分的快意和惬意……

突然间恍然：她们不是在种菜，种的也不是菜。真正应该可笑的也不是她们，而是我。

这时，铃声响了。是课间休息的铃声。观众陡地多起来。但新来的观众明显不是来观赏舞蹈的。他们是冲着菜地里面的新绿来的。他们一边伸长脖子、瞪大眼睛围观，一边情不自已地指画着、喊叫着：

“哇！我的这个，长大了！又长大了！”“哇！我的这个，又长出来一片新叶！”“哇！我的这个也长出新叶来了！”“哎呀！我的这个怎么还不长？额滴神啊，你倒是快点长呀！”……

嗯？莫非这一地小精灵早都名花有主了？

“只许看，不许动！”铲土的美女停止铲土，一阳指神功倏然使出，“再动手动脚，把你的猫爪子掐了！”

猫爪果然滞在了半空，紧跟着便回应一个迷之微笑：“嘻嘻，我不动，不动。”

伴随着铃声的再度响起，菜地的喧嚣顷刻间就弥散了，弥散在菜地周边灿烂快乐的阳光里。是的，是菜地周边。菜地的领空实在太小，是装不下那么盛大而洪大的喧嚣的。

但弥散的只是喧嚣，并不包括那些凝聚了喜爱和新奇的眼神。

不由哑然而笑。这些一零前后出生的孩子！就这么巴掌大一块菜地，就这么平平常常几棵幼弱菜苗，当得起你们如此的荣宠吗？

却又想起前不久的一件事。

女儿带刚满两岁的外孙女去逛动物园，发回的照片全是小萌娃跟大大小小动物们的快乐合影。合影里有鸡鸭、有猪羊、有牛马，还有个关在笼子里的小兔子。那些鸡鸭也好，猪羊也好，牛马也好，小兔子也好，无不乖觉温驯地卧着或是立着，不知是在发萌还是犯呆。

“花钱去动物园就为了看这？”我有点责备，也有点不解。

“不去动物园看，你说去哪儿看？”女儿反问。

一时竟至语塞。正不知如何继续，女儿嘻嘻笑了：“这是时代发展了好吧。只要孩子喜欢，只要能看到，管去哪里看呢。”

“是的，是的是的是的。”必须承认，女儿这话很有道理。“我没吃过猪肉，我见过猪跑啊”，这是我的同龄人小时候常说的一句俏皮话。现在的孩子呢？反过来了，吃肉喝奶长大，却没听过鸡鸣，没见过猪跑，见到田里长着的小青菜都激动得不知所措、忘乎所以……就是时代发展的结果嘛，必须的。

两位美女蹲在菜地边上小憩了。她们很是认真地读着菜苗，我颇为认真地读着她们。她们的眼睛里读出来的尽是享受和愉悦，我的眼睛里读出来的却是羡慕，外加一丝丝嫉妒。

“它们，哪弄来的？”我指着躺在草地上憩着的铁锹和小铲。

“曹姐从家带来的呀！”

“菜种子呢？”

“也是曹姐从家带来的呀！”

曹姐是我们办公室里的另一位美女，八零后，我应该称之为曹妹的。如此说，这块小菜地也有她的一份大功。

此后过了三两天，也不知是四五天。很偶然地听见说菜地要被铲掉。急着去找两位美女核实，她们的回答果然没有令我失望。

“为啥呀？”

“领导不高兴呗！”

“领导知道了？”

话一出口就意识到是句废话。时令已是初冬，遍地枯黄一片，唯独这里有块异样的颜色，且又那么鲜艳明亮，一向明察秋毫的领导焉有不知之理？

“可惜了。”我说。

“没啥可惜的。不让种就不种呗！” 她们说，神情天高云淡、语气云淡风轻，宛然一副“菜地于我如浮云”的感觉。

领导很生气，问题很严重。给菜地留下的时间铁定不多了。眼瞅着亲手耕耘的菜地就要演变成《思旧赋》，刚开头便即煞了尾，耕耘者居然这等反应，作为旁观者的我，心里的小惊诧多少还是有些的。

但是，想想也没什么好惊诧的。因为，她们的所谓种菜，既不在“种”，也不在“菜”，而是在找乐子，种菜与否是没什么要紧的，只要有乐子就好。

蓦地想到传说中的“佛系”两字，心中不由一凛：小小年纪的她们，不会佛系了吧？

想想，也应该不是。佛系是指无欲无求、不悲不喜、云淡风轻而追求内心平和的生活态度。她们不然，有求有欲，也有喜有悲，看似云淡风轻，实则内心充满着对现实、对生活的尊重和热爱。也正因为此，她们才会在繁累的工作之余忙里偷个闲、苦中寻个乐，用种菜的方式，简单直接地表达一下内心的诉求和追求，心理上反倒没留下丝毫的顾虑和负担。

突然间又一个恍然：她们这才叫活得充实、真实，率性、理性吧。她们这样的活着才是本真地活着吧。她们这样的活着才是自我地活着吧。而我这位老朽，相较于她们，缺的也实在太多太多了吧。

2022年11月2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