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楝树

苦楝树，在我们家乡叫做楝子树。

我怀念苦楝树，不是一点点怀念，而是十分怀念。同时也怀念那个苦楝开花的岁月，那个其实并不苦的岁月，那个活色生香的岁月。

我有时候问自己，难道怀念苦楝树，只是因为后来没有看见过苦楝树吗？难道和物以稀为贵是一个道理吗？是因为看得少才怀念它吗？后来我慢慢明白，其实怀念苦楝树，只是因为苦楝树本身的美好，而且，苦楝树给了我太多的美好回忆。我想：如果世间所有少见的东西都值得怀念，那为什么诸如癞蛤蟆，诸如毒蛇，诸如老鼠这些深藏不露的东西同样是很少见的，我们不但没有半点怀念这些东西的情愫，有的只是对于这些东西有深刻的厌恶，甚至恨之入骨呢。所以，至少从逻辑上来说，或者从本质来说，举凡世间值得怀念的东西，几乎毫无例外地不是因为它们的少见，而都是因为它们的美好。

自小的时候，我故乡的村里，到处都种了不少的苦楝树。我家的门口，苦楝树更是一道自然景观——————四棵苦楝树均匀地挺拔在我家房前和屋后。每到四月底或者五月初，苦楝树就竞相开花，那圆锥形的苦楝花芳香扑鼻，和它自己的名字好像大相径庭。是啊，苦楝树的花，后来再也没有看过，因为它的母亲苦楝树绝迹了。我从记事以来，看得最多的还是苦楝树，可到了我十一二岁的时候，苦楝树不知道因为什么日渐减少，而至于踪迹全无。其实，苦楝树不光是名字惨兮兮，苦兮兮，它除了开出的花有香味，其实全身都是苦的。苦楝树因为全身是苦的，除了天牛在它身上走动，甚至在它身上繁衍生息，其他小动物根本就不会靠近它，也许是因为它的苦。其实，苦楝树在木匠眼里是很好的材质，它不容易变形。而且，苦楝树材质做的家具，不会遭到虫蛀，估计是很多虫子根本不喜欢苦楝子树那个味。那时候，村里其实也有樟树和许多柳树，在樟树和柳树身上，我们常常看得见螳螂、蜻蜓、知了和天牛，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昆虫，可苦楝树上，除了偶然有天牛，再也见不到其他的昆虫，所以，它总是显得有点孤单。可我在五六岁的时候，常常想尝尝这苦楝树的子能不能尝尝，就有好心的人告诉我说，那苦楝子千万不要吃，要是吃了就说不出话来，就会做一辈子哑巴。这一说不要紧，不但是我，我身边的伙伴从此就再也不想吃苦楝子了。

记得那时候，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卫生条件无法和现在相比，我们做小孩子的人，几乎人人肚子里都会有蛔虫。其实，听那时候的大人们说，在更早的时候还有因为蛔虫病而死去的人。我那时候就感到很奇怪，从肚子里拉出来的蛔虫，怎么就能够让人死于非命呢？后来，到底什么时候蛔虫病绝迹了，为什么会绝迹，我至今也未知其详。那时候，得了蛔虫病其实已经有铁板钉钉一样的治疗原则，患者一律吃宝塔糖——————那种外形像宝塔的一种甜甜的药物。那药开支很便宜，而且，宝塔糖对付蛔虫病，那都是药到病除的。有的时候，是政府安排给有小孩的人家免费发放宝塔糖，因为宝塔糖所针对的蛔虫病，多半都是发生在孩子们身上。有一次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，家里没有宝塔糖，我又得了蛔虫病，都是用苦楝树治好的。更准确地说，苦楝树的根或者树皮，经过水煮，熬制成一种土特中药，然后让我喝下，其实效果比宝塔糖还要神奇。不过，当时我对着那碗苦楝皮熬制的汤，一个劲地说苦，说不想喝那苦药。妈告诉我说：“孩子，这药是有点苦，可要是不吃这药，你身体好不了，不是更苦吗？要是喝了这药，你身体好起来，这以后就不苦了。”妈妈还告诉我，世上很多东西就是这样，不吃苦，以后的日子就不会甜，为了以后的生活好起来，强起来，一定要学会吃一点苦。后来，我才慢慢领悟了先苦后甜的道理。是苦楝树启发了母亲的思维，我也从苦楝树中学到了一点点有关人生的思考。

那时候，人们穿的衣服鞋子，很少有从商店里买来的，大部分的衣服都是缝纫师傅做的；鞋子，大部分都是依靠妈妈的一针一线人工做的。记得我妈算是比较手巧的，她不光是一个织布师傅，做的鞋子也合脚而且好看。每到秋天，妈妈就会用采集来的苦楝子，除去黄色的外皮，然后加上一些面粉，就可以熬制成浆糊，接着，妈妈就会用穿旧了的衣服剪成两个椭圆连环形的布条，然后把这些布条浸上熬好的浆糊，一层一层做成粘布，把这些粘布一层层地码在一起，这就制成了坚实的鞋底了。再经过千针万线，一双厚实的布鞋就做好了。

小时候，家乡的儿童们一直玩一种滚球子的游戏，就是在地上画一个正方形，在这正方形的四个角的地方各挖一个洞。然后用把一个小球子从一个洞的边缘滚到另一个洞里去，以滚进去了为赢，没有滚进去为输。七十年代的早期，我们根本就没有小玻璃球，对于偶然看过的玻璃球也常常有一种奢望，可望不可得的时候，我们只好从地上捡一些苦楝子当做球，当然不是很硬实的苦楝子滚动起来并不方便，远不如玻璃球子那么光滑，那么容易滚动，但是，这些作为滚球并不很理想的苦楝子曾经带给我们很多的乐趣，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乐趣，一种难以忘怀的乐趣。是的，再过了十来年，等到我们成为大龄青年的时候，那种以前奢望的玻璃球确实有很多很多，而且也很便宜，可是，即使有一万颗玻璃球，它能够给我们带来快乐吗？因为我们早已过了玩那“滚球子”游戏的年龄了。

苦楝树，没有樟树的粗壮气派，没有桂花树的芳香四溢，没有玉兰树的受人青睐，也没有柳树的婆娑和婀娜，甚至常常在大人教育孩子们的时候，它会被人指责为“这树有毒”，就像是大人对孩子说的“那是坏人”一样，更为委屈的是，苦楝树虽然为世人所采用，但在一些地方，居然有“门前不栽桑，苦楝不进门”的说法，其实，这无非是封建迷信在作祟。所谓桑，谐音丧，是不吉利的，苦楝，谐音哭脸或者是苦恋，所以才有这样有失偏颇的俗话，如此看来，苦楝树承受了多少委屈和孤寂啊。其实，苦楝树是一种很有用处的树，它高大，它其实不光是木匠喜欢挑选的材料，而且苦楝树的皮、籽、叶、花都具有药用价值。特别是苦楝树的子，还有多种药用价值，它不但可以疏肝行气止痛，治疗蛔虫病，去除虫积腹痛，而且还可以治疗疥廯瘙痒，对于痔疮也有不错的效果。

后来，不管我是在江南许多地方游走，还是到广东福建一些南方城市，看过很多很多树种，唯独看不见苦楝树的身姿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？是的，我知道在动物之中，物种确实是在渐渐减少，比如蜻蜓，麻雀，较之三四十年前是越来越少了，比如穿山甲，比如狐狸，比如稻田中的高脚黑野鸡，已经是绝迹多年了。可我不知道，难道植物也在减少吗？我不禁有点悲哀起来。

怀念苦楝树，怀念苦楝树带给我的美好童年，所以写下这些文字。